原创散文｜ 奶奶家的篱笆

秋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篱笆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站在老屋门前，望着这排已经有些歪斜的竹篱笆，恍惚间又看见了奶奶佝偻着腰在篱笆边忙碌的身影。这篱笆，从我记事起就立在那里，如今已经二十多个春秋了。

奶奶家的篱笆是用山上的毛竹编成的。竹节粗大，表皮泛着青黄相间的颜色，摸上去还有些粗糙的毛刺。记得小时候，我最爱数篱笆上的节疤，每一个凸起的竹节都像是一张皱巴巴的老人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每年开春，奶奶都会仔细检查每一根竹竿。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竹面，把松动的竹条重新绑紧，把腐朽的部分替换掉。那时的我总爱跟在她身后，看她从腰间解下那捆麻绳，用牙齿咬住一端，双手灵活地打着结。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着银色的光。

"这篱笆啊，就跟人一样，要常收拾。"奶奶常说，"不收拾就会散了架。"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只顾着玩她腰间挂着的铜钥匙，听着它们叮当作响。

秋天的篱笆是最美的。暑气消散后，缠绕在篱笆上的牵牛花开得正盛。紫色的喇叭花从篱笆缝隙里钻出来，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奶奶总说这些花是她特意种的，为的是让过路的人看了高兴。

到了深秋，牵牛花谢了，篱笆上爬满了金黄的南瓜藤。藤蔓间藏着几个圆滚滚的南瓜，像害羞的孩子躲在母亲身后。奶奶每天都要数一数，生怕被田鼠偷了去。有时她会在某个特别大的南瓜旁系一根红布条，说是留给我的。

"等霜降了就摘下来，给你熬南瓜粥。"奶奶眯着眼睛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你小时候最爱喝。"

我蹲在篱笆边，看着阳光透过南瓜叶的缝隙，在地上画出一个个晃动的光斑。秋风送来稻田的香气，混合着篱笆边野菊花的味道。奶奶的蓝布围裙在风中飘动，发出轻微的声响。

篱笆不仅是植物的家，也是各种小动物的乐园。清晨，蜘蛛在竹节间织网，露珠挂在丝线上，像一串串水晶项链。午后，蚂蚁排着队在篱笆根部穿梭，搬运着比它们身体还大的食物碎屑。傍晚，蟋蟀开始在篱笆下的草丛里鸣叫，声音清脆悦耳。

奶奶从不允许我伤害这些小生命。"它们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她说。有时看见蜘蛛网破了，她还会小心地绕开走，生怕碰坏了。深秋的早晨，她总是第一个发现篱笆上结了霜的人。

"快来看啊，篱笆穿上白衣服了！"她会这样叫我。然后我们俩就站在院子里，看着阳光慢慢融化竹竿上的霜花，变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滚落下来。

篱笆外是一条土路，通往村口的小学。每天清晨，奶奶都会站在篱笆边送我上学。她粗糙的手掌透过篱笆的缝隙伸出来，轻轻整理我的红领巾。

"好好念书。"这是她每天都要说的话。

放学时分，远远地就能看见她站在篱笆内的柿子树下等我。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路上。我飞奔着扑进她怀里，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炊烟味和晒过的棉布味道。

秋天是柿子成熟的季节。奶奶会把熟透的柿子摘下来，放在窗台上晒软。等我放学回来，就能吃到甜如蜜的柿饼。有时她特意留几个在树上，说是给过冬的鸟儿准备的。

"它们飞了那么远的路，该吃点甜的。"奶奶仰头看着树梢上那几个红灯笼似的柿子，眼里闪着温柔的光。

冬天的篱笆最是寂寞。草木凋零后，竹竿赤裸裸地立在寒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下雪时，积雪压在篱笆上，把原本挺拔的竹竿压得弯了腰。奶奶总担心篱笆会被雪压垮，天刚放晴就急着去清扫积雪。

"这篱笆跟了我三十多年啦。"她一边扫雪一边说，"可不能让它倒了。"

我帮她扶着梯子，看她踮着脚，用长竹竿轻轻拨弄篱笆顶上的积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奶奶的棉袄上沾满了雪粒，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霜，挂在她花白的眉毛

后来我去城里上学，再后来工作，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打电话，奶奶总是说："篱笆还好着呢，我天天都收拾。"直到那个深秋的下午，父亲打来电话说奶奶走了。

我赶回老家时，篱笆上还挂着奶奶夏天时晒的干辣椒，红艳艳的像一串串小灯笼。院里的柿子树结满了果实，却再没有人摘了。风吹过篱笆，竹竿相互碰撞，发出空荡荡的响声，像是在哭泣。

整理奶奶的遗物时，我在她床头发现一个小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修补篱笆用的麻绳、竹片和剪刀。布包已经磨得发白，想来是用了很多年。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打湿了手中的布包。

如今，老屋已经很久没人住了。篱笆歪斜得厉害，有几处已经完全倒塌。牵牛花和南瓜藤不再生长，只有几株顽强的野草从缝隙中探出头来。但每当我闭上眼睛，仍能清晰地看见奶奶站在篱笆边的身影：阳光下，她正在给竹竿绑上新麻绳，花白的头发上沾着几片竹叶。

秋风拂过，送来远处稻田的香气。恍惚间，我似乎又听见了奶奶的声音：

"这篱笆啊，就跟人一样，要常收拾..."

一滴泪水落在手背上，凉凉的，像那年篱笆上的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