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孤独

2019-05-23 09:56 编辑:易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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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大的姊妹打电话来,说小妹告诉她,老母亲肚皮有点泻,要她领母亲去区中心医院看看。我说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去接母亲,你直接去医院等候。电话挂后,我心里有些想不通,一个礼拜里,起码有一半天数,从下午三点起我一直在母亲身边,母亲为何不对我说。最小的姊妹也是那一半天数的夜头跟母亲碰头的,又为什么不说?我想起来另外两个事实,一是母亲这几天一直在烧浆瓣草(马齿苋),她是在喝浆瓣草的水;一是饭桌上我夹菜给母亲,母亲说冷的菜吃了,她肚皮不适宜。联系起来,觉得母亲肚泻的时间,已经半月有余了,只是没有引起我的重视罢了。

做儿子没有做好。我陪母亲的时间说少不少,但我所看到的母亲是儿子面前的母亲,儿子背后的母亲,我其实没有真正看到。母亲是不愿意什么都对儿子讲的,特别是要麻烦儿子的事情,母亲能够藏着绝不露着。

泻病正在看。我只揣测我不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母亲是怎么过日子的,她是不是还有许多事情瞒着我,包括孤独。

母亲的孤独是从2017年4月1日开始的。那天,陪伴了母亲64年的父亲离开了她。父亲走后,陪在母亲身边的主要是我最小的妹妹。她从钱桥镇上的商品房里搬回到母亲身边,白天上班,晚上和母亲一起吃饭,一起在一个房间里睡觉、说话。母亲觉得小女儿忙得团团转,半年后,硬是打发她回到镇上去住了。母亲心里顾及的是另外一个人,她的外孙,一个在中学教书的孩子。母亲说过,老家老娘俩热闹多了,镇上小娘俩热络就少了。这是事实,还真的像东坡老人说的那样,此事古难全。

父亲健在的日子里,母亲说父亲好的闲话是不多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念着父亲的大概只有几件事:一是父亲会捉海里的鱼,隔壁村的几个年轻人一直喊父亲陪他们去海里撒网。据说,父亲看潮水走向就知道鱼多鱼少、鱼大鱼小;二是会做泥水匠,是五级工,会砌乡下的各种灶头,他砌的灶头特别省柴,火力特别足;三是会烧饭,烧了四十多年的饭,早中晚三餐,母亲基本没有烧过;四是不大会用钱,这个母亲最最满意,说父亲蛮节省的。

严格来说,母亲、父亲是谈不上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但他们始终睡在一张床上。父亲生病了,母亲依旧睡在父亲的脚跟头,一睡就是半年多。父亲的病情加重了,有时咯血,小姊妹说话了,母亲才睡到另一张床上去,但间隔父亲的床只有一公尺。

可以这样说,只要父亲存在,母亲就没有什么孤独。父亲去了,悲痛过后是冷落,冷落过后是凄清,凄清过后是孤独。

母亲坚持一个人在老家,我们只能白天、傍晚陪她烧饭、吃饭,节日里陪她到近地去看看古镇风景。兄妹四个是没有约定的,只要有空就去老家,最小的姊妹几乎是天天晚上与母亲一起吃饭的,二妹报到的时间居多是在中午,我的大姊妹一般是在周六、周日报到的。这样的安排,让母亲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就相对少了一些,全家人相聚的日子也就多了很多。

母亲的感觉很好,这从她脸上以及说话的声音里看得出来。

但母亲晚上如何过日子?我真的不敢想象。夜深人静,母亲心里有话了对谁说,对墙壁、对天花板说么?如果想起父亲怎么办?落泪了,擦拭靠自己,安慰靠谁?在整夜无人相伴而自己的生命又迫近苍老的夜晚,母亲如何坚守一间房、一张床、一盏灯、一个人的,我无法想下去。我总觉得,没有了父亲相伴的母亲是孤独的,而孤独是具象的,可以具象到每一件事情,每一分钟。除非做梦,做梦也不行,梦里掉进了深渊,惊出一身汗,应该有人来问询。问询是关怀,是消除孤独,可现在谁来及时问询?没有。

去年9月18日,父亲、母亲住的老楼房拆掉了,拆掉是为了重建新房。母亲二话没说,旧房拆掉后,将有三幢新楼房出现。地方大了,房子新了。母亲分得清大与小、新与旧、好与坏,也知道将来的日子是儿女们的日子,所以即使没有了他们亲手建造的老屋,母亲依旧爽朗地过着日子,这是母亲的胸襟。

但母亲毕竟从此没有地方住了。

我们趁着这样的机会,劝母亲住住儿子家,住住女儿家,住住城市里的房子,看看城市里的小区,看看小区里的老头老太。母亲同意了,去了离得最近的钱桥镇上的女儿家,一个星期后,还是回来了。隔壁叔叔、婶母理解母亲,硬是腾出一间房子,女儿们收拾了几天,让母亲住了进去,母亲非常满意,好像住进了以前的家,找到了以前的感觉。她笑着说,小了一点,但很清爽。

我原以为母亲因为拆房,因为无处住而能改变她固有的想法,比如去儿子家、去女儿家,可我错了。我的母亲随着岁数的增加,不想走离老家的想法深固难徙。每个夜晚团团拢拢吃饭时,我们举许多例子说城里的好,母亲举许多例子说乡下的好。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愿和我们一起生活,在我的认识里,母亲一直听儿子的话,儿子讲错了,母亲也不计较,可关于合住这个要求,母亲却一直坚定地拒绝着,这是我无论如何想不通的问题——母亲难道不怕孤独?

叔叔说,你母亲还有鸡鸭狗,还有造房子要看看,给造房子的师傅烧烧茶、递递烟、说说话——这些看来是理由。但这理由很苍白,因为这些小事我们都可以做。我深信不疑的是,母亲就是母亲,母亲的想法与我们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我选择尊重母亲的做法,我只得对我的姊妹们说,有空无空,常去母亲那里,和她说说话、烧烧饭、谈谈蔬菜、谈谈鸡鸭,还看看正在造的楼房。

除此,就是当母亲有什么要求我们做的时候,我们要全力以赴。

母亲去医院那天上午开始,我一直在给大姊妹打电话,问她化验报告取了没有。其实我知道下午四点才能取。四点还差五分,我又去电,姊妹说一切正常,我的心开始安宁了。当日四点半,我们夫妻俩去老家。路上,大姊妹打电话给母亲说多淘点米,说完就挂了。我对大姊妹说,你没有告诉母亲化验结果,估计要打电话来问的,话没说完,电话真来了,却是二妹打来的。二妹说,老娘问,化验结果如何。大姊妹说一切很好,叫老娘放心。

兄妹俩笑了。

你看看,母亲急哇?母亲希望自己健康。人老了,恋世的成分反而在增加,而且表现得十分明确。这是很好的生活态度,我们赞成。但愿母亲今后有什么小痛小痒,能够及时对我说。我想告诉母亲,几十年前,你用生命抚养我;几十年后,我用生命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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