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散文》2018年第6期|黄春爱:粗砻村的黄米馃
2019-05-23 09:56 编辑:赵慕灵
我太庆幸这次的粗砻之行,
我依旧认为粗砻是被时间胶囊封存的村庄。
在浙西南的松阳县,年味的几个标配大抵是糖糕、米馃、豆腐等,无论是家贫还是家富的,正月的八仙饭桌上必然能见到它们的踪影,它们是一代代松阳人童年里舌尖的记忆。但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服务专业化,年货商品化,很多家庭不再繁琐地将年味准备到底,糖糕、米馃、豆腐都已经成为菜市场上的常客。
那么,还能不能见到正宗的萦绕在童年舌尖上的年味呢?我忽然想到一个被封存在时间胶囊里的村庄,它是松阳县枫坪乡南胜行政村里的一个自然村,距县城75公里,为松、遂、龙三县交界之地。据族谱记载,始迁祖季四于明成化年间从龙泉县季岱村迁入。村口种植有大量的红豆杉、柳杉、赤皮青冈等名贵的风水树,五百年来,粗砻似一枚时间胶囊,严严实实地封存着淳朴的民风和传统的风俗。
在离除夕还有十余天的时候,我再次来到了这个我心目中的遗世桃源。村民季陈宝、季陈龙、季陈吴及季可昌四兄弟正在老香火堂里忙碌着。这个香火堂正是粗砻村最老的香火堂所在地,即使村中建了祠堂,四时八节,某房中的族人总是会按时在上堂摆上供品,春节时尤为丰盛。
几个年纪稍长的季氏村民,正在上堂一侧的板壁边的木架上搓着黄米馃,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老火堂里挪不动脚步了。从厨房到上堂,我来来回回地看,来来回回的问,村民用略带着龙泉口音的话热情又详细地回答着我的问题,他们眼中的司空见惯,居然是我们这些外人眼中的神奇,这让他们也很是兴奋。
季陈宝一共有六个兄弟,老四的妻子邱林聪是厨房里的主力,她告诉我,原来村子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做黄米馃的,但现在很多人都不做了,不做的主要原因,是那些人没有种做米馃的主要原料粳米。全村就六兄弟中的老三季陈吴一人种了粳米,而他今年只收割了几十斤粳米,只够做三四石臼的黄米馃。“粳米不是可以买吗?”“那不一样的,粗砻村种的粳米生长期长一点,外面的四个月就可以收割了,这里的还要迟二十几天才可以收割,所以做出来的味道不一样。”季陈吴这样解释道。
在厨房天井边沿,一个大铁盆里放着昨天就浸上去并过滤好的粳米,一个大木桶上则搁着一个箩筐,箩筐里居然是乌漆墨黑的泥状物。邱林聪马上告诉我,“这个就是米馃柴烧成的灰。老三花了一个功夫在山上砍了柴烧起来的。过了几天后再从山上将这些灰带回来。也有些人是嫌烧灰费功夫,才不做的。”我看到木桶里的水是清澈的,主要是那些灰进入木桶前已经在箩筐里被棕衣过滤了一遍。而水体里,已经融入了米馃灰中的物质。
热气腾腾烟火缭绕的厨房里,此刻有两只大锅是忙碌着的,一只锅里烧着灰汁水,一只锅里搁着一只饭蒸,邱林聪时不时地打开锅盖看一下水开了没有,老三也时不时地打开饭蒸看一下里头的饭熟了没有,并从饭蒸中捏出一两颗米粒到嘴里咬咬。
灰汁的水开了,邱林聪拿着大铁勺将米盛到锅里,看看水正好将米浸没,就拿着铁铲不停地搅拌。老三感觉到饭已经熟透,也掀开了饭蒸上覆盖着的脸盆和毛巾,提着饭蒸上的两只耳朵,将热气腾腾的泛着淡黄色的饭倒入上堂的石臼中。刚刚还坐在长凳上聊着天,坐在板凳上烤着火的族人,就从上堂的桌子上各拿了一根木棍,围着石臼对着米饭戳了起来。他们有节奏地一进一退,几分钟过去,就由其中一个富含经验的人将米馃团在空中进行翻滚,米馃团“叭”的一声落入石臼,大家又开始搅来搅去。“以前我们会边搅边唱歌的,现在都忘了。”季氏族人向我解释道。
我进到厨房,邱林聪已经将锅里的水炒干了,那些灰汁水有的是蒸发了,有的已经渗透进粳米的体内。邱林聪将炒好的米倒入饭蒸中,重新盖上脸盆和毛巾。又从水缸里舀入清水,一些倒入饭甄的锅中,一些倒入满是锅巴的锅中,她又要进入下一轮的炒米步骤。在灶下帮衬的是80余岁的老大季陈宝。我问他黄米馃一共做了几年。老大说,这谁能知道啊,老祖宗到粗砻时就这么做了。老大虽然是答非所问,但我已经知道了,这些兄弟应该是自小都是在父母的言传声教下学会打黄米馃的,那些在上堂中嘿嘿搅着米团的,也是自小就会的,虽然他们自家不做了,但他们不会忘记该怎么做,因为他们的身体已经有了记忆。
石臼里的饭团已经被搅得教人认不出是饭粒的另一张面孔后,它就被老四抱到一块木板上。这块面积颇大的木板原来是清洗干净的门板,门板上搁着一碗油。我以为这个油是用来防粘的,之前我在家烘焙时为了防止面粉与案板粘在一起,就用了油。我站在边上观察了老半天,才发现其中的奥秘,这个油确实是用来防粘,却不是针对黄米馃与案板,而是针对黄米馃与一段细绳。
那段细绳两端各绑在一小节细竹枝上,老四揉搓了一下黄米馃,就飞快地将油抹在细绳上,然后拿着细绳自下而上飞快地一拉,米馃团就一分为二,季氏族人配合的很默契,另一个村民就立马站到木板边上,一人一团进行揉搓,然后二分为四,木板边上就站了四个人,然后一人负责用细绳将揉搓好的饭团进行分割,一人继续揉搓其它的馃团,两个负责将分割成厚饼状的馃团进行定型。
感觉已经观察完整的我,兴致勃勃地上去试了一下定型的环节。我拿着馃饼,学着他们的样子将饼纵向摔了几下,村民马上在边上给我指出错误,原来不是纵向摔,而是在圆饼的横向摔。虽然我有些怀疑这样的摔法是不是更把它摔成大饼脸,但随着手不停地揉搓,馃团在掌间和木板间翻滚,居然滚成了长条状,就是村民说描述的腰子形,为了使其更像腰,我在中间加了力道,村民的黄米馃是圆桶腰,我的则是水蛇腰,原来做黄米馃这么有趣。
法彬告诉我黄米馃不仅仅这么有趣,在他小的时候,他们会把馃团做成羊、狗之类的形状,然后和其它米馃一起浸到有灰汁的水缸里。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米馃还要浸在灰汁的水里。法彬说,灰汁水有保鲜的功能,浸在清水中,要经常换水,否则米馃很容易变质,但在灰汁水中,可以一直不用换,甚至可以放三四个月,出了春季,日头好起来,大家就会把剩余的米馃拿去切成细条晒干,油炸后就是一味美味的零食了。
老三将一团超大号的腰子形米馃收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做成相似的体形呢。老三说,这是米馃王。以前做的米馃王更大团,一石臼就只做两团。“那是多大团呀?”老三说,一石臼大约是十五斤。剩下的数学题,我自然知道。只是,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做那么大团。“是不是为了米馃团外面变质时,切掉还可以再吃?”法彬说,浸在灰汁中的米馃是不会变质的。在边上烤火的粗砻叶女婿告诉我,因为每年二月二都要吃米馃的,村里人称“炒馃筷”,二月二过了就要农耕了,可能是吃了大团的米馃王就寓意有更大的力气去耕作了。
我太庆幸这次的粗砻之行,我依旧认为粗砻是被时间胶囊封存的村庄,就如同从县城一路行来,前几天的雪早已化为乌有,但粗砻村的瓦上,村口的风水林间,依然是白雪皑皑。我在兴奋的穿林而过时,又兴奋地发现,白雪上掉落着一地的红豆杉果。抬头,无数颗娇艳欲滴的红豆杉果挂在浓绿的枝叶间,我觉得粗砻村就像被上天宠爱着的村子,生活在村中的120余人似与世无争地在丛林间生活着。
坐在老香火堂的檐下,我一边吃着刚从棍子上拿下来的一团米馃,一边就着火盆,恍惚穿越到明成化年间。一代又一代的季氏子孙身体里还留着纯正年味的记忆,还完整保存着农耕文明的因子。我是从黄米馃里尝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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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现居嘉兴。作者为松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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