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细人的故乡

2019-05-27 15:48 编辑:宰雅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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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弥勒,我一直都有一种很深的误解,我一直以为关于它的命名可能与佛教的弥勒佛有关。当然这跟弥勒山峰上的一尊巨大的、金碧辉煌的弥勒佛有关,很多次行色匆匆的路过,对于这个云南高原西南的小城,我的了解只限于当地著名小吃卤鸡米线、红糖、红酒和远处山谷里金光闪闪的大佛。

在云南,这个曾被土著长久统治的高原。高原上一切事物,山峰、河流、村庄、大地上生长的所有植物和动物都是他们最初命名的。这是他们的故乡,他们当然应该为故乡的一切命名。那时汉语还没有进入到这个土著居住的高原。响彻这片红土高原的是部落的古歌和祖先使用的语言。汉语统治高原让土著的后代们熟练地使用汉语交流,谈情说爱是后来的事情,因而汉语作家在这个高原上常常会感受到汉语的“失灵”。望文生义是汉语作家最容易犯的错误。比如,可邑(阿细语:吉祥)、普者黑(彝语:有水有鱼的地方)、舍得(彝语:树林间)。

事实上,弥勒是南诏、大理国时期滇东南地区37部乌蛮部落中一个彝族酋长名字的音译。“莫徒之蛮裔弥勒得郭甸、巴甸、笼甸而居之故名,其部曰弥勒”(元史·地理志)。我不知道汉传佛教是何时进入弥勒的,但此弥勒非彼弥勒。

最早解释这片大地的著作不是汉语的,是一部阿细人的创世史诗《阿细的先基》。但它最初不是用文字记录的,是通过一代一代的民间歌手口口相传保存下来的。记录阿细人历史的不是文字而是阿细歌手的喉咙。我想整理成文字的《阿细的先基》与那些古代在大地上吟唱的民间歌手——毕摩喉咙里流出来的肯定不一样。但它至少保留了口语的质朴,犹如从红土地里拔出的植物上面仍然沾着红色的泥土。它是这样唱的:“最古的时候,听说生天地。何时生的天?何年生的地?鼠年生的天,鼠年生的地,鼠月天生好,鼠月地生成”。当地文化部门的人告诉我,其实《阿细的先基》并不是固定的,不同的毕摩唱的都不完全一致,他会即兴地掺入一些当时的场景,比如,如果是秋天他会加进一些和秋收有关的内容。如果是春天他会唱“桃花开了,李花开了”。如果有姑娘在场他会唱“爱唱的小姑娘呃,今天是个好日子,村边生长的戈木树,是做三弦的好材料,我拿着斧子把戈木树砍倒,剜空树心做成大三弦,背着去找姑娘跳。”

我在当地史料中看到光未然在1944年曾到弥勒收集整理《阿细的先基》,并在当时李公朴先生主持的昆明北门出版社出版,书名《阿细的先鸡》。74年前光未然先生就来到当时偏僻、荒芜、交通不便的高原寻找阿细人的歌声。我想,那时的这片红土高原的村寨间到处都可以看见阿细歌手的背影,他们在故乡大地上漫游,用歌声讲述阿细人的历史。一切都是原初的,大地还是阿细人祖先的歌声里的大地。没有太多的改变。光未然混迹于阿细歌手中,眼睛发亮。我不知道在他著名的黄河大合唱里有没有阿细人的歌声。

阿细人是彝族的一支,在这片红色高原上还有阿哲、阿乌、撒尼、大小黑彝、大小白彝。只有当地人才能准确地分辨出他们之间的差别。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劳作、生栖繁衍、唱歌跳舞。在这片大地上欢乐是普遍的价值,“要是不快乐么,人还有什么意思”。一切可以唤起快乐的事物都会被广泛地接受。比如酒、比如舞蹈。在这里不快乐的人是不受欢迎的, “不会跳的姑娘嫁不出去,不会吹弹的伙子找不着媳妇。”

阿细跳月就是这样被快乐的阿细人创造出来的。我所看到的阿细跳月是一种具有感染力的民间舞蹈。男人们身着麻布短衫,头上戴着麦秆编成的草帽,挎着大三弦或吹着笛子,且歌且舞。女人服饰艳丽,含情脉脉。随着队形变幻脚步猛烈地蹬踏地面或用力击掌,舞台上灰尘弥漫。歌不是唱而是吼出来的。歌里唱什么根本听不清,也听不懂,里面有大量的感叹词,比如,哦哦,哎作哎噻。此时唱什么不重要,所有人都被裹挟到狂欢的场面中。

我觉得阿细跳月真正的舞台应该是在大地上、在村寨里、在树林间。那些刚从田地里回来,身上还沾着泥巴的阿细人就跳起来,唱起来。这些沉默的劳动者顷刻间像喝了酒一样亢奋,表情夸张,兴高采烈。

与那些有着强烈的宗教感或仪式感的舞蹈不同,阿细跳月是来源于劳动,来源于自然。因而它充满了世俗气息。阿细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社交娱乐都是跳舞。与那些因祭祀而创造出的舞蹈不同,阿细跳月的舞台是大地上、在自然中,而祭祀的舞蹈却是在祭坛上、在庙堂里。前者是为快乐而舞,简单、自然、随意。后者是为神而舞。自然就该庄重严肃。弥勒作家黄光平告诉我,阿细跳月,也可以叫“跳乐”。阿细语叫“嘎斯比”,意为“欢乐跳”。并非是在月下跳舞。

事实上,很早就有人在关注这个高原上阿细部落的狂欢之舞了。我在当地的史料上看到,1945年舞蹈家、音乐家梁伦就带着西南联大的学生到弥勒采风。并在昆明举办了“夷族音乐舞颂会”。时值抗战时期,昆明云集了众多国内著名的作家、学者。“夷族音乐舞颂会”的观众大多是昆明文艺界、新闻界、西南联大师生。闻一多先生评价:“从这些艺术样式中,我们认识了这个民族无限丰富的生命力。”如今阿细跳月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当地政府一直努力地让这个古代阿细人部落的舞蹈走向世界。这些昔日的阿细舞者从他们的村庄出发走向全国、走向世界。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成为非遗传承人。阿细跳月交响曲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奏。由阿细跳月改编的小提琴曲选入中央音乐学院小提琴教程。人们突然发觉这些从大地生长出来的古歌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对于阿细人,可能更在乎的是阿细跳月所给予他们的快乐。为快乐而歌,为快乐而舞,本来就叫欢乐跳嘛。这才是阿细跳月创造者的本意。

在弥勒你似乎随时都能看到远处山谷里金光闪闪的大佛,给人一种抬头见佛的感觉,就像在丽江你随时都能仰望雪山一样。其实这片红土高原之上本来就是一个众神栖居的地方。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彝族支系都有自己的神灵。山神、树神、河神、火神,无处不在。我相信所有的舞蹈、所有的音乐最初都是娱神的,然后才是娱己。包括阿细跳月。

现在我所看到的弥勒肯定不是《阿细的先基》里的大地,不是古代游走于部落和村寨间的毕摩们所吟唱的大地。这个昔日土著的故乡已经成为一个湖水环绕风景秀丽的城市,游人如织。高铁时代使你不必像当年光未然先生那样长途跋涉历尽艰辛才能抵达这个红土上的部族村庄。

但是,我仍然相信大地深处还会保留着《阿细的先基》所吟唱的事物。尽管事实上它们早就已经遁迹于毕摩的吟唱中,只有在毕摩的声音中才会复活。我还是相信会有亘古不变的东西,犹如深潜于大地深处的树根。只是我看不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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