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呼吸之间

一

过天水，想起是老杜待过的地方。我于他又觉亲近又觉疏远，他像个过于严肃的固执不通融的大哥。在天水别人送他点米面他也认真地写首诗。当然战乱时米面的意义，大不一般。实话说这些写得很好，因为非常诚恳。

李贺像个有自闭症的小弟。他的眉毛吓人，长在一起，双目灼灼，坐在一起时也仿佛不在场。他自己玩自己手，指爪很长，细，苍白，举在灯光里，可见清晰的毛细血管。他也不好玩。

李白舒服，但气场太大。而且玩起来自己不能放开，因他必醉，需要照呼一下。李商隐古灵精怪，眼神漂移。这人啥都懂点，但心思主要在美女身上。他有天赋，看他和美女对视一眼，便知他俩啥都不用说了。

又想到子昂。若和他同行，总觉和一匹罕见的马在一起，看马的毛发，眼睛，奔跑，长尾，鬃毛，看哪里都想流泪。

他们从未死去。又想起王维，他总是坐着。他像一棵坐着的树，树叶摇动，自鸣天籁。母亲是他的佛，妻子是他的佛，但皇帝老儿和朝廷不是，玉真公主也从来不是他的佛。

二

天地虽大，不过呼吸之间。

三

葬一只猫，而无器具。它死在路上，身体完整未模糊。后身有车辙印，细，应不是汽车所致，当是摩托车或电动车。

提它后腿，吃一惊。超出十斤了。少见这般大猫，惜乎命尽于今日。手臂传来轻微的断裂感——就是觉得它有一截下坠分离，而皮毛连着。

当是后身断了。

把它从路边悬崖放下去。下边是深厚的蒿草、沼泽。

没办法，强过在路上被呼啸的车辆碾碎碾没吧。

四

一面蔷薇墙。高三四米，长十几米。可以想见春天它盛花时的样子，暖风欲薰，香气盈盈。

在陌生城市，看到熟悉的植物，像重返故地，像遇到故人。

五

深夜闭合、清晨打开的朝颜。

无星月，天空接近地平线处是锈红色。

夜空很亮，像刚黑下来未黑透的傍晚。我怀疑目力变得好起来了。一只老鼠不知从哪里出来，路上斜穿而过，歪歪扭扭跑进灌木丛。是从体积大小和感觉它拖着细尾巴来判断是一只鼠的。它跑得慢，不知是因为不着急还是胖。

处处虫鸣。夜凉。又是一年秋天气象了。每天有那么多人死去，认识的，不识的，知道的，不知道的。感谢我还活着。

六

夜间仍热，但湖边风动。湖心有亭，通往之路有杆阻挡，上写维修禁入。

正合我意，若进则无人相扰，遂跃入。路折曲逶迤，抵湖心，坐亭下。静寂唯我一人，四面湖风涌至，清凉而爽。湖波粼粼，半月在天，影落湖中尽碎。夜蝉仍在鸣叫，是单调无起伏的鸣叫。时有鱼跳起的泼剌声，凝神望去，望不到，别处鱼跃之声又起。

独享这午夜之美，直欲大叫。但大叫是不行的。乃裸衣以奔，凡三匝。在野外，衣服丑陋而多余。唯裸裎，方觉似可融入。

良久，月沉沦不见，乃归。过草地，心微悸，赤足着拖鞋，担心踩到蛇。白昼车过农庄，误轧一蛇。蛇微红，出血未死，尚扭动不已。有人以树枝挑起，置放路边草丛中。司机一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