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了尘怨

我曾见过一对怨偶，不知道上辈子，他们究竟是谁欠了谁的，以至于到了今生，这笔帐还是没有算清楚。

我从认识她那天起，就没听她说过一次他的好话，因为她恨他。大家在一起聊天，只要提起他，她本来很灿烂的笑脸立刻就能变得咬牙切齿。他们是夫妻，却像两只分飞的劳燕，各自奔波在茫茫人海。

她和他曾经相爱过，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但他们才结婚一年，就分居而过了，甚至在以后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里，他们既没有离婚，也不共处，各自过着自己的花花日子。他有他的情人，她也有她的相好，两个人好像井水不犯河水一样。

她除了一份微薄的工资，根本没什么财产，所以她只能带着女儿和父母住在一起，一住就是二十年。明知她在外面风流成性，不停地转换着男人，父母竟然能够接受她这种生活状态。

她和同事平日里相处得非常融洽，虽然同事都觉得她在私生活上有些水性杨花，但更觉得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她这么做也是有些无可奈何。名义上，她有丈夫，但她却无法享受丈夫的疼爱。别人的丈夫可以像山一样成为女人的依靠，而她，只能徒羡别人的幸福。她刚结婚时，其实是个挺贤惠的妻子，做起家务干净利索，做起饭菜色味俱佳。她也非常心疼他，他很小就失去了父母，没有别的亲人。冲着这一点，她就觉得应该心疼他命运不济。她把他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闲暇时，她也常常回忆起那些相爱的时光，但她万万没想到，他们相爱的时光那么短暂。结婚才一年，女儿刚刚初生不久，他就把别的女人偷偷带回家，被她捉奸在床。她恨透了他，但她没有大吵大闹，却选择了以牙还牙的方式。

常有人说，女人就像天上的云，说变就变，这话应在她身上，还真是恰当。一眨眼的工夫，她的生活就是另一种姿态了。她喜欢别人说她长了一双桃花眼，她也喜欢听算命的人说她一定会常走桃花运，好像她生来就喜欢做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从来不避违把那些与她相欢的男人逐一领到同事面前，同事有时会劝导她，说那些男人和她在一起，也无非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没有一个男人是真心爱她的，更没有哪一个男人会抛家弃子的和她过日子。当然，她把这些话都当成了耳旁风。

她也曾经试图离婚，想结束这种不健康的夫妻关系，但他一直不同意，还曾为此到她单位大闹一场，甚至打了她，弄得人尽皆知。她没有办法，慢慢地也就认命了。反正两个人也不在一个城市生活，隔山隔水的，离不离也没啥区别。因为女儿，两个人也会偶尔电话联系。每次通话，她都要大骂他几句，好像不骂几句就难解心头之恨。他去异乡创业以后，她总是能听到他顺嘴就能溜出来的承诺，比方说生意做的很好，很快就能在那个城市买房子了，还说总有一天要把女儿和她都接走，等等。但这些年来，她一直见不到人，也见不到钱，无论他承诺的多么天花乱坠，结果还是她一个人在养育着女儿。

女儿渐渐长大了，上了高中，会时常说些令父亲心头一暖的话了。女儿这么多年以来并没有和父亲在一起生活，可骨子里的血液还是牵挂着父亲的。她不得不服气，血缘这个东西真是有魔力，无论他们夫妻关系多么恶劣，血缘终究是他们双方都无法断绝的。不管两个人距离有多远，他们都是拆不散的一家人。也许他孤零零奔波的太久了，虽然在异乡也有小情人，毕竟不是贴心的伴侣。他开始惦记他的女儿了，也有些觉得对不起她。他再一次给了她承诺，说以前生意做的好，那都是假象，是骗她的，但他现在真的要好好做事，要给她们娘俩幸福。她对这样的承诺有些半信半疑，她说她愿意把这话当真，也是因为看在女儿的份上，毕竟他是女儿的父亲，她心里再恨他，也希望他好。
她忘不了那个下雪的日子，她莫名其妙地想念了他。分别这么多年，除了恨意，她想不出自己还能对他保留什么。她第一次主动给他发了短信，嘱咐他雪大，路滑，他要小心。她等来的是异乡警察局的电话，警察说他几天前就已经死在了他租住的屋子里，正在寻找他的亲人，可一直没找到，她的短信正好给了警察线索。

她流下了眼泪，哗哗的，想止都止不住。她心里很清楚，这眼泪不仅仅是这些年她所承受的委屈，她也终于意识到了，其实他和她一样，也是个可怜而苦命的男人。他年纪轻轻就客死异乡，这个消息让谁听了，心里都不会好受，何况他是她的丈夫呢。她从异乡捧回了他的骨灰，从她的眼里，再也看不到往日的那种恨意。他四十几岁的生命，像刚刚刮过去的那阵风，轻飘飘，转眼就消失了。曾经在和他通电话时，她狠狠地诅咒过他，说你快死在外面吧，你死了，我好省心。现在，他真的死了，她却忽然发现，这些年的怨恨竟然一下子都没有了。

她开始觉得她和他，原来都这么可怜。明明是夫妻，是一家人，他们两个却为什么没有彼此疼爱，彼此珍惜。她一点点儿回忆他的一辈子，她发现这些年，她给予他的，其实也并不多，屈指可数。她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如果自己能够原谅他的错误，那现在该是什么结果。她有时也不懂，自己那么怨恨的一个男人，为什么此时，却说原谅就能原谅了，这是她曾经多么想努力做到的事情，却总也做不到。

当他像风一样地消失而去，她终于明白了，即使分别数年，即使被人称为怨偶，她和他之间，依然还会拥有无法割断的情份，这份情，不因为世事沧桑，不因为爱恨情仇，只因为人人所求的，那两个可以相濡以沫的汉字：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