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春雨与老屋
2025-03-13 13:13 编辑:云彩间
春雨似天地间温婉琴师,素手轻叩老屋窗棂,檐角铜铃噤声,似在聆听。庭院内,弯腰老枣树于雨幕中坚立,沧桑枝干尽显坚毅。丝丝雨线如时光纺出的银缕,编织着梦境与晨曦。泥土下,蚯蚓翻身声隐隐,大地抖落冬的倦意,将绿意赋予种子,唤醒老屋生机。
老屋在春雨中显得格外安详,青砖黛瓦被雨水浸润得发亮,仿佛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釉。檐下的燕子窝里,几只雏燕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湿漉漉的世界。老屋的门槛上,苔藓在雨水的滋润下愈发翠绿,像是时光的脚印,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儿时的雨鞋是两艘黑色的小船,载着我在水洼密布的弄堂里航行。黄油布伞像一朵倒悬的向日葵,伞骨间漏下的光斑在青石板上跳跃,与雨滴合奏出叮咚的童谣。那年春天的雷声来得格外暴烈,西边农家的老槐树被闪电劈开的刹那,火球在枝桠间炸裂成千万朵金菊。我瑟缩在教室角落,看玻璃窗上蜿蜒的雨水将惊惶的哭喊冲刷成模糊的水彩画。直到放课铃响,才发现攥着铅笔的手心早已沁出冰凉的汗珠。
祖父的蓑衣是移动的屋檐。每当暴雨倾盆,他便扛着铁锹走向屋后的沟渠,佝偻的背影在雨幕中凝成墨色的剪影。铁锹掘开淤泥的声响,混着雨点击打斗笠的节奏,竟谱成一首古老的安魂曲。有次我偷偷跟去,见他用枯枝在泥地上画出水流的脉络,宛如神医把脉大地跳动的血管。后来才懂,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是他写给风雨的情书,字字句句都是对屋檐下炊烟的呢喃守护。
老屋内部是凝固的时光琥珀。八仙桌的裂纹里嵌着茶渍晕染的地图,竹椅扶手上的包浆泛着蜜色光泽,像祖父常年握锹的手掌。墙头渔网垂落的须绦间,还黏着三十年前赵河的鱼鳞,在雨气浸润下闪烁磷光。青花瓷壶嘴轻扬,氤氲的茶烟正与座钟的钟摆跳双人舞——滴答声里,陈年龙井的涩香便一圈圈漾开。
最难忘那场不期而遇的骤雨。放学路上忽闻天际滚过闷雷,云层裂开的缝隙里泻下银箭般的雨柱。梧桐叶在狂风中翻卷如求救的旗,我的布鞋瞬间吸饱了雨水,每一步都像踩在吸满墨汁的海绵上。转角处的杂货铺老板娘掀开蓝印花布门帘,递来的不是姜茶,而是一块印着牡丹花的油纸。她说:“顶在头上,跑快些!”那朵湿漉漉的牡丹便在我发间绽放,将滂沱大雨谱写成奔跑的韵律诗。
深夜的雨总爱潜入梦境。有时化作江南女子绣鞋上的银铃,叮叮当当踏过石桥;有时变作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衣袂飘飘洒落星子;更多时候是祖父铁锹掘土的声音,一声声叩击着记忆的岩层。直到某粒雨珠坠入枕畔,才惊觉窗外玉兰已悄悄吐出象牙白的花苞——原来春雨早已将梦的碎片浇灌成破土的嫩芽。
今晨推窗时,檐角垂落的雨帘后闪过一抹鹅黄。邻家女孩踮脚去接悬在晾衣绳上的水珠,碎花裙摆扫过墙根的苔藓,惊醒了沉睡的蜗牛。它慢悠悠探出触角,在潮湿的砖墙上画出螺旋状的银河。我突然想起那个被雷声吓哭的午后,祖父用竹篾编了只蝴蝶哄我:“你看,雨水打湿的翅膀,晒干后反而能飞得更高。”此刻那只竹蝶正在记忆的橱窗里振翅,鳞粉簌簌落下,化作飘散在春雨中的柳絮。
雨中的都市仿佛浸泡在显影液里的胶片。咖啡馆玻璃上的水痕勾勒出蒙德里安的几何画,外卖骑手的雨衣掠过街角,甩出一串流动的克莱因蓝。穿校服的少年将书包顶在头上奔跑,积水倒映着他跃动的身影,像一尾银鱼游过破碎的星空。所有这些画面都被雨丝串联,成为时光项链上温润的珍珠。
收伞走进老宅时,檐下的陶罐正在收集云的呢喃。祖父的蓑衣依旧挂在门后,每一根棕榈纤维都蓄满往事。我触摸那些被雨水浸透又风干的纹路,忽然明白:有些守护如同春雨,无声浸润岁月的褶皱,却在某个清晨让你看见,所有被浇灌过的荒原,终将长出通向云端的藤蔓。
暮色中的雨渐渐稀薄,远山升起朦胧的蒸汽,宛若大地呼出的第一口春息。玉兰花瓣托着最后一粒水珠,像捧着整个宇宙的晨露。我知道当明日朝阳升起,这些晶莹的梦都会蒸发成云,但此刻它们正顺着叶脉流淌,将整个春天酿成醉人的蜜。
暮雨将歇时,老屋化作了宣纸上的水墨。瓦当滴落的残雨在陶罐里续写《诗经》的韵脚,蓑衣棕丝间渗出的往事正顺着砖缝生根。我忽然读懂祖父画在地上的沟壑——那些被春雨泡软的皱纹里,终将钻出翠竹的新篁。
最后一滴雨珠从玉兰瓣尖坠落,在青石板上叩响春天的木鱼。老屋门扉轻颤,三十年前那只竹篾蝴蝶忽然振翅,鳞粉簌簌落在新苔上,竟是星星点点的荠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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